给死者温床

 

麦子是一种普通的作物

它们并不具有装饰性

挂在中原大地

绿色的毯子

有人睡在上面

他至少死了三年

我每年清明时节回家

都要看见他在麦苗中间

发出吭哧吭哧的叹息

麦子就是麦子

它们吃掉死去的人

供我观赏

谢谢你们

把坟墓盖住

给死者温床

 

2019.03.20

 

蜜刺

 

油菜花里有一只蜜蜂

它的叫声吵醒了我

像一根时针

拨弄空气

蜜蜂蛰人后

痒痒的感觉

在我体内残留一生

每年油菜花开

时针嚓嚓作响

蜜蜂呀蜜蜂

你一定要飞出来

你甜蜜的舌头

千万不要折断

你已经插入到了

我的骨头

你嗯嗯的叫声

让我紧张

时光飞逝

我看见少年的我

扑倒在油菜花丛中

 

2019.03.20

 

蓝色早晨

 

下半夜鸟就起床了

鸟是懂事的

它们的叫声

细小如一团火在树林跳跃

雨季提前来临

鹧鸪的喉咙里哽咽着

父亲的一口痰

我享受故乡潮湿的空气

与蓝色的早晨

我叫姐姐快看

蓝色的天空中

父亲挽着母亲在散步

我一路跑向树林

去追赶他们

蓝色转瞬即逝

金色的太阳已经升起

 

2019.03.21

 

我家的落叶

 

经过三十年

樟树长到了高空

像孤独的长子

挺过冬天

碧绿的树叶榨干了绿汁

变得枯黄

往地坪一片片跳

我回到家

目睹了这个场景

不管我们在不在家

它们自己处理自己的生命

我回来要踩着它们的身体

才能进到院子里

满地落叶聚集在一起

像我们最后一次全家团圆

然后生离死别

如果我还不回来

它们就会在夜里默默燃烧

 

2019.03.21

 

金黄的鸡

 

草丛里金黄的鸡

它们很忙啊

根本没有时间搭理我

我不知它们在想什么

低头啄食虫子

这简单的动作

它们一直在重复

栗山的妇女

也是这样子

体态丰满

脸色绯红

见我迎面走来

她们低头不语

我害怕我

打扰了栗山的生活

池塘如一面镜子

梨花开满枝头

荆棘已经柔软

金黄的鸡

正是勤奋觅食

下蛋的好时候

 

2019.03.21

 

土豆

 

土豆还是土豆苗时

我回来了

侄孙还不会叫我爷爷

黄牛带着崽在稻田里吃草

我惊讶它们母子的出现

牛崽的叫声

像孩子无助的呼唤

土豆苗迎风生长

吸着黄土的营养

我大口大口呼吸故乡的空气

舒服啊

我体会到了土豆生长的快乐

我追着牛崽

体会有妈妈的幸福

我将不断返乡

直到妈妈回到人间

与我分享挖土豆的喜悦

 

2019.03.22

 

一钵擂辣椒

　　　——给伍继志诸兄弟

 

木桌子有圆的也有方的

我们围坐在一起

吃一钵擂辣椒

左宗棠大碗喝酒

双手在空中飞舞

他骂了曾国藩

我们都不好意思

喝酒喝酒吃辣椒

吃烧辣椒吃擂辣椒

老伍的牙齿撒开了一块肉

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张大嘴

额头上冒汗

身体散开热气

这是故乡的阳春三月

杜甫还穿着难看的冬衣

他飘过了洞庭湖

国庭兄痛心疾首

“杜甫呀杜甫

你怎么会在岳州

饥寒而死呢”

 

2019.03.22

 

死者的教诲

 

我每次回乡

都会碰上某个人的葬礼

只要看到谁家门前搭了孝棚

我就会走进去

其实我并不知道死者是谁

一具乌黑的棺椁停在堂屋

我在死者的灵前跪下

孝子们在两侧给我行跪拜礼

然后我扶起他们

来到死者面前

我请求他们揭开死者脸上的白布

我仔细端祥死者的面容

我终于认出了死者

那是我故乡的前辈长者

遗体是亲切的

是他们在人世

留给我最后的教诲

 

2019.03.22

 

敞开所有的门

 

敞开大门

敞开后门

敞开父亲卧室的门

敞开母亲卧室的门

敞开书房的门

敞开厨房的门

我家的门

没有一张紧闭

白天敞开

夜晚也敞开

今天敞开

明天也敞开

一个月敞开

半年敞开

一年都是敞开的

没有人住的屋子不要关门

让风穿堂而过

让家蛇爬进来

让空屋子的灵魂

自由跑动

 

2019.03.22

 

石桥枯骨

 

在栗山我要跨过

一座又一座石桥

水沟随时出现在我脚边

小时候我站在水沟边哭

那时故乡很大

我是那么小

三十年后

故乡在我眼里缩小了

水沟还是原来的水沟

石桥如死者的枯骨

光滑细腻

细雨淋过

绿色田埂

那是枯骨的灵魂延伸

野花野草

在桥头等我

 

2019.03.23

 

塔坛

 

我爱法华寺塔坛里的腌菜

我爱法华寺湖边刚刚种下的辣椒

我爱“八指头陀”花白的胡须

他吃腌菜时胡须要向两边扒开

因为塔坛太大了

我要吃10年才能吃完一坛腌菜

或许一辈子也吃不完

我爱农禅并重的生活

早晨我背着锄头到湖边种菜

晚上我在清风明月下诵经

智者大师与灌顶大师

指着阳雀湖叫我快看

我端着一碗酸菜

一边吃白米饭

一边看七茎石莲花开

 

2019.03.23

 

少孤为客早

 

少孤为客早

一个容易感伤的人

他看到雨打白桃花

不觉失声大哭

“野蔬充肠，微接气息”

在佛舍利塔前燃二指

剜臂肉燃灯供佛

民国初年末法时代

内务部礼俗司司长杜关

打了他一耳光

他蒙受奇耻大辱

胸膈隐隐作痛

当晚即示寂于法源寺

在我的故乡

他是“八指头陀”

是“洞庭波送一僧来”

他教我以很少的食物活着

只有清苦的生活

才让人心安

只有回到故乡

白桃花才开满枝头

你才知道如何感伤

 

2019.03.23

 

 

重回阳雀湖

 

阳雀

世上最小的鸟儿

它们聚集成一张网

在湖面起伏

我们穿着破烂的衣服

携带一颗小小的健康的心脏

饥饿的时候

我们喝湖水

坐在湖边唱歌

一直唱到天黑

阳雀收起叽叽喳喳的叫声

然后我们长大成人

我们扔掉了蓝布书包

也扔掉了书包里的鸟

世上最小的鸟儿

永远不会长大

在故乡怀着胆怯的心

从我们的胯下

胳肢窝嗖嗖飞过

 

2019.03.24

 

 

拜经台

　　　——给李建春

 

湖水稠糊状

一点点化开

智者大师在油菜花丛里打坐

爱，爱如轻风沉睡又苏醒

我们都是轻风的孩子

被吹到了阳雀湖边

修行的人面容清瘦

所需的东西越少

我们活着越快乐

湖水是最好的食物

拜经台是最舒服的床

故乡，故乡如梦乡

朋友们来了又走了

有的去了天台山

有的去了衡山

有的去了长江以北

有的去了爱的怀抱

留下的人

继续过农禅并重的生活

 

2019.03.24

 

灵蛇踏青

 

天气转暖

青草长出来了

枯枝上的嫩芽迎风颤抖

一条蛇醒了

从洞里探出身子

世界多么清爽啊

它转动脑袋

看到了满眼的绿色

它爬过松软的泥土

吸饱了雨水的泥土

潮湿如世界的产道

先是缓慢向前蠕动

然后欢快地扭动起来

它听到了孩子们的笑声

青草生长的呼呼声

人们走动的脚步声

在蛇的耳朵里

世界在我的故乡喊它

喊它快点靠近

望月的犀牛

好奇的我

 

2019.03.24

 

湘江

 

湘江从我家门前

流入洞庭湖后归长江

我曾经从永州的船上

跳到潇水河

一路沿湘江北上

顺利回到了家里

妈妈见我湿漉漉的

问我：你没穿蓑衣吗

我说：我喝了好多江水

肚子里咕咚咕咚像打鼓

我村里有一条狗

它学我的玩法

投入湘江

一路逆流而上

它累得半死

爬上岸后

消失在长沙城

 

2019.03.25

 

素纱禅衣

 

穿着这件衣服

你就千年不腐

现在这件衣服空空如也

散发体温的肉身不见了

但是它还在

只是不穿这件衣服了

挂在墙壁上

你走进去

刚刚好

仿佛长沙国丞相家中一人

坐在漆器与陶器

帛画与帛书中间

 

2019.03.25

 

岳麓山寻道

 

青苔之山

石头溢出雨水

那是儒释道的营养

滑倒的人抱着一棵古树

古树不为所动

我久久坐在那里

等雾再靠近我一点

等云麓宫的道姑走近

她认出了我

她认出了我的过去

我的现状她也看出来了

“你寻找的

其实就是你自己”

青苔养活了石头

还是石头养活了青苔

我们的讨论

变成了对人的审问

这是我们都不愿意滑向的深渊

 

2019.03.25

 

扫地僧

 

灰色的粗布袍子一角

拖在地上

扫他身后的落叶

他圆头眯眼

夹杂在人群中

他倚着竹扫把

我叫了一声师父

他低头不语

抱着扫把走开

他是八指头陀吗

一阵风从湖边吹来

那是他在为众生扫地

沙沙沙

轻风摩擦细雨

 

2019.03.25